那天午饭后我刚想午睡,就听见我的助手海珠的扣门声。
“对不起,来个急诊。”
等我来到门诊室,海珠已经做好了诊前记录。我浏览之后说,“带病人进来。”
我不曾料到进来的是这样一位病人,她是少有的那种衣着朴素却又与众不同的人。她的相貌乍看起来并不惊人,但她走动起来却是另一回事。她的身材和走动的姿态美得出奇,修长的脖梗上那张牧耕时代典雅的面庞,充满了现代女性的沉稳与纯净。她端正轻捷的步履间隐含着成功者的自信。
“你好,大夫。”她在我指定的椅子上坐下。“我是从西藏冲着你的名气来的。现在住在银沙宾馆。”
“哪儿不舒服?”
“这里。”她指着黑绸裙下的双膝。“有三年了。现在一天比一天厉害。”
一种深刻的痛苦如雾一般瞬时笼罩了她的双眼。那双眼本来是清澈的。
“我看看。”
她拉起黑裙露出双膝,然后让宽大的裙幅在两腿间垂落。我被她那高雅而庄重的动作所打动。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女儿该多好。
“这儿?”那是一双骨骼出奇匀称的绝妙双腿,我能透过娇嫩的皮肤看到下面两片呈四方形的膝盖骨。
“是的。”
凭直觉我判断它们没有毛病。可当我的手指刚刚触及那里的皮肤,她立刻发出痛苦的呻吟。
“痛死了!快,快把这儿,还有这儿给我割下来。”
我认真飞快地检查了一遍。透过凝脂一般的肌肤,能隐隐约约看到微小而健康的红色血管。绝对,它们正常。非但如此,它们完美得几乎等于艺术了。我望着她那双眼睛,除了其中男人般的坚定外,我几乎找不到不正常的成分。
“干吗不动手,大夫?”
“我是个外科大夫。”我温和地对她说。“你最好去看看心理医生。”
“不,这里折磨得我日夜不得安生。我找你没错,外科大夫。”
她用那北方人特有的细长而美丽的眼睛忧伤地望着我,苦苦哀求我为她割去两个膝盖上的部分。我无论如何不肯下手。我是个医生,我无权对健康而完美的肌肤操刀。
“大夫,你实在不肯帮忙,那我只有自己动手了。”她说话的当儿,迅速拿起手术刀和消毒棉球。“我这是怪病,对不对?可我不治实在活不下去,要不我怎么专门从那么远赶来呢。”
“等一等。”我在她准备把手术刀割进皮肤时叫住她。“让我来。”
为了尽量减少她的痛苦,我不得不在严格的消毒和麻醉之后象征性地切掉她膝盖表层的两块小小皮肤,尽管我确信它们是完好的。
过些日子,在她能够走动的时候,就满意地离开了我的诊所。我现在还记得她那双眼睛,临行前那里面有层感激的泪水,还有我不甚明了的某种文化体验。
我开诊所是从退休以后。我在京城从医的五十多年中,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怪病。闲暇的时候,我时常运用我的全部智慧,从人类的愚蠢、对神祗的耐心之类世相和幻象中进行温和宽容的审视、评论,想以此寻觅那怪病的原因,但仍然弄不清它所隐含的、那位希望从我的手术刀下获得抚慰的人消沉而颇为个人化智慧的明确意向。 ......